一场令人动容的人生告别仪式。
哀乐低沉,哭声阵阵。在家属介绍慕容慎行生平过往时,前来送行的数百人掩面而泣。
究竟是怎样的一生,才会如此被人缅怀?
我是谁?为了谁?这个困扰每个人的终极命题,一位大医生用一生给出了自己的解答。
待病人若亲人
别人是病人找医生,到慕容慎行这儿,就成了医生找病人了。“有的病人拿完药也没回来,他还会让我们再打电话过去告诉病人,药该怎么吃”
福建医科大学附属第一医院的门诊大楼里,常常能够看到这个景象:一位身着白大褂的老医生,迈着小步领着病人去排号。很多刚来的医生护士一般会猜想,这病人肯定是哪个VIP吧?
但没多久他们就会知道,这位叫作慕容慎行的老前辈,对每位病人都是如此细致入微。
慕容慎行生于1934年,在医疗领域工作63年,是福建省神经内科学的奠基人之一,并常年在福建医科大学附属第一医院神经内科坐诊。因其临床经验丰富,把病人待若亲人,在患者中享有很高的声誉。
慕容慎行坐诊有个特点,问得仔细、极有耐心,每个病人初诊的检查时间基本都要半个小时以上,以确保不会因经验主义而错误诊治。
急病患者、外地患者、老年患者、残疾人等弱势群体要做影像检查,他担心患者找不到路、约不到号而耽误诊治,都要亲自带他们到科室去预约拿号。后来年事渐长,慕容慎行行走不便,就让患者搀扶着一起去。
神经科的老年患者比较多,因此慕容慎行有个规定动作,让病人拿完药后回到诊室来。他会把每种药的作用、服用方法一遍遍仔细讲给病人听。对一些年纪特别大的患者,他还会让对方再复述一遍用法用量,以确保病人听懂了。
跟随慕容慎行在门诊实习三年的福建医科大学学生林珊说,别人是病人找医生,到慕容慎行这儿,就成了医生找病人了。“有的病人拿完药也没回来,他还会让我们再打电话过去告诉病人,药该怎么吃。”林珊说。
因为求诊患者多,慕容慎行又看得仔细,一些病人等久了也会有情绪。对于焦急发脾气的患者,慕容慎行倒也不生气,依然笑脸相对。
对患者的无微不至的关心,也进一步促进了患者的治愈效果。福建医科大学附属第一医院副院长王柠说,有时候慕容慎行和别的医生开的药也差不多,但是疗效却要比别人好很多。为什么?就是患者的信赖,使得“慕容慎行”这四个字已经具有了医学上安慰剂的效果。
“废寝忘食”换取病人方便
一些患者没挂上号又求医心切,就一直等在诊室门口,对这些患者慕容慎行往往也都会加号。因此常常到了深夜,寂静的门诊楼内,内科诊室还依然灯火通明
同事们说,慕容慎行常常推己及人,辛苦自己、方便别人,把治病救人放在最重要的位置。
福建漳州的患者家属程女士说,2013年她父亲因二次脑出血而紧急进入漳州市医院进行抢救。此后三个月病情始终反复不见好转。程女士辗转联系到慕容慎行,请求他到漳州来会诊。
面对素不相识的患者家属,慕容慎行商量说,自己那两天的行程很满,能否等他几天?焦急的程女士说,自己可以等,但就怕病人等不及。慕容慎行沉默几秒钟后,便应下来了。这一应,意味着接下来的几天,已经年入耄耋的慕容慎行又得连轴转地忙碌。
因为对每个患者都看得仔细认真,所以慕容慎行的坐诊时间往往拉得很长。
“上午的号,要看到一两点才能看完。因为这个时间都快到下午门诊了,没时间去吃个热乎饭,所以他的午饭基本上都是一杯牛奶或者可乐配面包。”神经内科护士陈传娟说,下午的门诊亦是如此。
作为福建省最负盛名的神经内科专家之一,挂慕容慎行的门诊号基本上要提前半年预约。一些患者没挂上号又求医心切,就一直等在诊室门口,对这些患者慕容慎行往往也都会加号。因此常常到了深夜,寂静的门诊楼内,内科诊室还依然灯火通明。
慕容慎行退休后继续坐诊,医院怕他身体吃不消,一周只让他坐诊一天,每天限五六个号。不过慕容慎行加号太多,只能和院方“躲猫猫”。自己的号用完了,他就借用其他医生的账号登录,继续坐诊。
慕容慎行的妹妹章晶英说,家人、朋友和同事纷纷劝他不要加那么多号,慕容慎行却说:“有的病人都挂了半年了,不看于心不忍。有的病人是外地过来的,错过了时间就要在福州等一周,会给他们增加负担。现在对我自己来说带来了‘废寝忘食’的结果,而给病人却带来了极大的方便。”
直到今年7月8日,慕容慎行因发烧入院治疗,诊断出晚期癌症,他才最终停诊。慕容慎行的二子慕容文说,作为家属,他们很早就清楚,父亲将来一定是倒在岗位上的。
即便在住院治疗期间,慕容慎行仍然不忘人民、舍己利他。2014年,慕容慎行曾因摔倒而住院。病情刚刚好转能够下床,他便要求出院回家休养,把病床腾给后面的病人。
在今年重病再次住院期间,医院安排为慕容慎行输入白蛋白营养液。白蛋白主要用于维持机体营养,但其主要从血液中提取,来源有限,在临床中的使用受到管控。
自知时日不多的慕容慎行告诉护士,“白蛋白就不要浪费在我身上了,还是留给其他更需要的病人吧。”负责护理的护士顿时眼圈一红,跟慕容慎行说,“对您,白蛋白我们不缺。”慕容慎行却始终不愿使用。
避退名与利
曾有人问慕容慎行诊断准确率为何会那么高,他想了想说:“我只不过比别人认真罢了”
作为国内知名的神经内科权威专家,慕容慎行曾先后获得“中国医师奖”“中国杰出神经内科医师终身成就奖”“福建省优秀共产党员”“福建省杰出人民教师”等众多荣誉。
不过面对名与利,慕容慎行十分淡然,甚至有些避之不及。
1981年,附一医院正准备从泉州搬迁到福州,彼时福建省的神经学科十分薄弱,医院搬迁更是事务庞杂烦琐,慕容慎行就在此时受命为医院副院长,帮助处理学院搬迁事宜,并牵头组织安排神经科的设置工作。1984年,相关工作逐渐步入正轨,慕容慎行便辞去了副院长的行政职务,从此专心于临床及教学科研上。
2009年,慕容慎行获评“福建省杰出人民教师”。医院副院长、他的弟子王柠帮其将省里奖励的汽车变卖兑换现金24万元。“因为师母这些年身患肠癌,每次做靶向治疗都要花费好几万元,我就想让慕容主任把这些钱存下来用。”
王柠说,慕容慎行对这些钱却断然不受,认为这不是他应该收的。“他一直催我把这个钱上交给组织,感觉这些钱不捐出去,就像一块石头一样压在他的胸口。”王柠表示。
慕容慎行常教育学生们,要把主要精力放在提高业务水平上来,其他的事情不要关注太多。慕容慎行自己也同样如此。
福建医大附一医院的神经内科副主任陈万金说,作为神经科医生,他们见过太多患者的病因源于对欲望得失的极度焦虑。而正是面对名利的这种淡然处之的态度,让慕容慎行看起来始终豁达、开朗。即便进入耄耋之年后,他还能像小孩子一样秒睡。“每次跟他出差,他说现在要睡觉了,然后一分钟之内肯定能听到呼噜声。”陈万金说。
除了在医院坐诊外,慕容慎行还在福建医科大学担任教学和科研工作。毫无保留地教好学生,让他们尽快成材,慕容慎行也是煞费苦心。
在很多人眼中,慕容慎行是一个记忆力超强的天才,数百页的经典教材《神经病学》他几乎完全能背下来；病床上病人的情况,他每次查房都了如指掌。
慕容慎行的儿子慕容文说,其实父亲的记忆力并没有外界传说的那样神奇,只不过是每次的案头工作十分扎实仔细。
在慕容慎行的书桌上,放置着一摞笔记本,里面密密麻麻记满了病人的信息:某某患者、几时就诊、病情如何、家属电话。慕容文说,每周五是慕容主任大查房时间,查房时会有研究生跟随学习。周四晚上的时候,慕容慎行都要看资料到一两点。
“病床上每个病人的病情、书籍中对相关疾病的记载他都会记下来。第二天查房的时候,再一个个讲给学生们听。”慕容文说。
近年来基因技术等新科技飞速发展,为了更新自己的知识结构,慕容慎行始终坚持学习、不耻下问。“作为我的祖师爷,他碰到不懂的问题,每次都会很谦虚地说要向我请教。我解答的时候,他还在旁边认真做笔记,记完还会自己重复一遍,让我确认一下对不对。”陈万金说。
因为始终专注于临床、教学和科研领域,使得慕容慎行在专业领域持续取得丰硕成果。复杂的神经系统教学,他讲课却从不带本子。因为深入浅出、生动形象,他每次授课,课堂的过道里必定站满了旁听的学生,被学生们称为“解放后华东地区神经内科最佳导师”。
在学术领域,慕容慎行带领学生历时十年研究肝豆状核变性,研究成果达到国际先进水平。他还先后在国内外知名专业杂志发表了180余篇高质量的学术论文。他参编了“十二五”国家重点图书出版规划项目——《神经病学》第二版教材1部,主编、副主编和参编学术专著7本,获科技奖27项。
曾有人问慕容慎行诊断准确率为何会那么高,他想了想说:“我只不过比别人认真罢了。”
“世间再无慕容、我辈仍需慎”
“做一名医生,不能图利、只能奉献。我们为底层群众服务,解除病痛,看来微不足道,但却体现党和政府对群众的关怀”
很多不熟悉慕容慎行的人认为,慕容慎行谦逊认真的性格是他受人尊重的根源。但亲近慕容慎行的人都知道,慕容慎行做人做事的方式,更源于深扎于他心中的理想信念。
在住院期间,慕容慎行因为病痛折磨,情绪会变得十分焦躁。医生让他卧床静养,他却总想下去走走。“我们前面怎么劝都没用,因为大家都知道他党性很强。后来我就说这是组织的要求,要你好好卧床休息,他才能安静下来。”附一医院干部病房护士蔡丽清说。
除了律己,慕容慎行也始终教育孩子们做人要“方方正正”,要有“唾面自干”的精神,“哪怕别人口水吐你脸上,你也不要擦。”
今年5月,慕容慎行的外甥方文杰眼部患上神经疾病,在福建南平当地治疗一个月仍不见好,便想找姨父看一看。没想到被慕容慎行给劝退了。
“你这个病不算很严重,不要占用附一神经科的优质资源。你即便来福州,我也会推荐你去其他的医院。”最终,慕容慎行帮方文杰联系了南平当地医院帮其治疗。
对于自己的弟子、学生,慕容慎行除了“授业解惑”,也总不忘给他们“传道”。
“我是一名医生,更是一名党员,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是我的信念。”慕容慎行患病住院期间,不少学生进行探视陪伴。慕容慎行总忘不了唠叨几句,希望年轻人要珍惜现在的幸福生活,好好学医,将来努力回报社会、服务人民。
“作为年轻学生,以前总觉得这些话像喊口号,但从慕容主任口中说出来,感觉那么自然真实。”林珊说。
1969-1971年,慕容慎行在邵武县医院工作,现任邵武市晒口街道新丰卫生所的医师江金贵则跟随其学习。江金贵说,慕容慎行除了手把手教他医学知识,更时常教他爱国奉献的道理。
慕容慎行告诉他,“做一名医生,不能图利、只能奉献。我们为底层群众服务,解除病痛,看来微不足道,但却体现党和政府对群众的关怀。”
心中有信仰,身上有光芒。患者、同事、学生,慕容慎行用一个甲子的身体力行影响了身边很多人,成为福建医科大学传奇般的存在。
王柠说,每位医生都面临着高强度的工作压力,尤其是还面临患者的不信任时,难免会有情绪。但这时候想想慕容主任,内心里就会平静许多。
慕容慎行于10月16日病逝,有网友送上挽联“世间再无慕容,我辈仍需慎行。”福建医科大学附属第一医院在告别仪式上郑重宣布,将在全院开展向慕容慎行学习的活动。
（《新华每日电讯》11月12日第5版）
闽公网安备 35010202000138号
闽政通APP
关闭
